月亮与里拉琴声

写手(冷圈版)

【九五】兰烬

*民国paro

*小妈文学

私设巨多,不喜勿入

  

一、

  

武昭嫁去李家的时候才十四。

  

这一年倒不比往年军阀纷争,流血漂杵,她只记得有一枚流弹飞进来,穿透黄花梨木屏风,把书房里年久失修的木架子碰倒了,连带着落下好大一片尘。姓善的堂嫂极恶地指着窗外骂,两个没长进的哥哥冲进来心疼碎了一地的宣德年间的花瓶,她只可怜那些被压坏的书。都是线装的发黄纸页儿,脆,一碰就散了。白瓷片倒扣在地板上,反着光,比这个家要亮堂、鲜活,它们支离破碎地映着每个人的脸,愠怒的,暴躁的,愁苦的,一瓣瓣叠合在一起。在这些日子里,母亲总是把这样的忧愁捻在前襟本该佩一块绿松石的地方,像一面蛛灰的天。

  

她说,嫁人吧,那儿是个好人家,他会好好待你的。他父亲跟你父亲有很深的交情。


别提我父亲。

  

两个异母哥哥一唱一和,你们不是还有婚约在身么?

  

一对草包,忘八羔子。她在心里把女子学堂的学生听了会魂飞魄散的两个词狠狠嚼烂,什么婚约,不过是一句笑话,这个时候又拿出来压派人了?

  

她第一次到李家去的时候还小,十岁,还没长成少女的年纪,着一身新式学生衫,还没来得及换就被管家匆匆忙忙塞进车里,说是去见老爷的一位很显贵的朋友。她踢踏着一双小皮鞋在草坪上跑,发辫和裙角在脑后飞得老高。

  

李府横亘在半山腰上,不大像现在那些一般是修成欧式的有钱人的府邸——白石的雕花,大理石的底座,向里托出精巧的种满玫瑰和郁金香的小花园——而是极古的旧式建筑,姿态像一条龙,远看像一座陵。

  

草坪一路极有排场地铺延到山脚下去,往上走是石青的台阶,牙齿似的呆板而齐整地伏在那里。她总觉得这山坡好高,且总像在头上悬了一碗黏密的胶水,颤巍巍就要掉下来,好在她还是爬到最顶上了。花圃里开着高不过脚面的金粉色小花,曲曲折折地缀成一条线,头上是约莫自尧舜时代起就长成了的古柏树,黑压压的浓绿,把花闷杀得只剩一点死气。屋子周围有几丛疏疏落落的牡丹,泛泛的开着,把墙壁都映成合欢色,但武昭却觉得它们仿佛立时就要死了。

  

父亲说,这位朋友骁勇善战,满腹机谋,又颇能审时度势,是当世一等一的英雄豪杰。当年他晋阳起兵,在天下纷乱之中定了局势,让人们能过上太平日子。她只拉着父亲的袖口问,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?她把声音低到脚尖上——他们家的花都要被折磨死了。

  

李渊同武士彟在屋内谈笑风生,她在屋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一边支着脑袋把水晶盘子里的糕点酥饼戳成粉。那头在问,怎么没见你女儿?父亲答道,在外头呢,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哪去了。于是李渊笑问,“你和杨夫人不都是我撮合的,贤弟,结个亲家如何?”

  

这话的意思武昭已懂得了。她羞赧又有些恼怒地跑开去,初秋的阳光还微微发烫,于是她沿着漆成鲜亮石榴红的回廊往里走。足下的砖石图案各异,螭龙鸾凤,云纹团花,间错而又如鸟羽一般相谐,这让她不打算好好走路,低下头,灵巧地踩着纹样一致的砖石从这块跳到那块。

  

咚的一声撞在一个人身上。

  

哎呀,怎么还把他撞哭了。

  

武昭没顾得上去心疼自己差点被挤坏的镯子,面前的男孩团絮堆雪,着一身盘云龙的蓝衫,龙首隐在领口,短发乖顺地垂到耳边。细弱,纤稚,像毛茸茸的一朵积了好些水的云。他不生气,只是眼睛里汪了两湾要落未落的露。

  

“那个,你吃不吃‘巧克力’?”她不自觉软了口气,拿出平时哄妹妹的语气和揣在口袋里的一颗巧克力,想让他的那滴泪不要流下来。

  

“你没吃过吗?就是‘绰科拉’,‘CHO-CO-LATE’。”

  

“奇怪,你们这样的人家都不让你吃巧克力的吗?”见男孩点点头,她把金箔包着的糖纸剥开,“有点化了,不过没关系!化了也好吃。”

  

男孩望了望她手里的巧克力,十分小心地将它放进嘴里。

  

“甜甜的。”

  

“嗯,甜的。”

  

男孩说,他家吃饭时每盘菜要验三遍,爸爸和爷爷都不许他吃这种亮晶晶黏糊糊的玩意儿。过了一会儿,他偏过头问,“还有吗,姊姊?”武昭说,“这样,你带我去玩,我就把糖都给你。”

  

他带她走进他的房间里,缀着青玉的细竹帘子捞起来,满屋水淋淋的日光。一把琴摆在很显眼的案上,琴骨掐金,太阳被弦筛成密密的一条条。武昭走上去拨弄一下,旁边白瓷缸中的金鱼急急钻进翡绿的藻里去。

  

“你怎么养金鱼,小猫小狗不比金鱼好玩?”

  

“它们也会跟人玩的,只是四周都太静了,旁人也注意不到它们在玩。”

  

“你家是太静了。那要不我们出去玩?”

  

“不行的,有一回我跟阿胜偷跑出去,他们把城里翻了个遍,阿胜也被打个半死。这回我要再跑出去,或许会被说几句重话,阿胜可就没命了。”男孩用手指描着衣衫下摆的刺绣纹路,“姊姊,你经常溜出去玩吗?城北的歪脖子树下有没有鬼?天桥上是不是有好多人?”

  

他们坐在床沿上晃着腿聊天。

  

她讲印度来的商人,咂着水烟袋的算命先生,桥下撑一根竹篙的摆渡人,码头上候客的脚夫,牵着六条狗的金色头发蓝眼睛的洋小姐。她讲北国苍苍的暮雪,安西滚烫的大漠,蜀地峻峭的群山,边境无尽的草海一直绵延到天上去。她说歪脖子树下没有鬼,但那口井里死过一个被丈夫推进去的女人。世界上的人只分为好人和坏人两种,好人的心肠顶好顶好,坏心眼的人比狼还可怕。男孩怯怯地问,你见过狼吗?她说,没见过,但我见过小羊,就是那种毛软软的,还没有长出角来的,眼睛圆圆的小羊。就像你现在这样。

  

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已记不太清,大约是“姊姊,你下次来,我带你骑小马!”之类的话,像糖浸的柠檬,回忆起来让人心头发酸。

  

她同父亲讲,你朋友真不害臊,他孙子都六岁了,还叫我嫁给他儿子。

  

她想了想说,要嫁也是嫁他的孙子。

  

戏言一句。

  

“嫁过去也是穿金戴银的做姨太太,好像委屈了你似的。”哥哥说。

  

“那是他们家欠的。你嫁了,务必得从他们家捞到好处。此事是一桩。另一桩,你也不小了,该知道女大当嫁的道理,长兄如父,嫁谁可由不得你。”哥哥又说。

  

我不嫁。

  

武昭突然没来由地暴怒起来。她拔了父亲留下的那把剑,一剑刺穿哥哥后心,回首又一剑,白刃把黑天戳出一个窟窿,里面汩汩地涌出女人的血肉来。落英染奔流,残日坠长河。她当啷扔了剑,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门外走去。便来杀我,她喊,错的是天经地义,是天下方圆规矩。

  

“好。我嫁。”

  

她一抬眼,半滴泪不曾流。似剑横在项上,从此玉山倾倒再难扶。

  

武昭出嫁那日,燎竹遍地,红霞漫天。迎亲的笙竽和宾客的笑声喧嚣成一片,母亲和妹妹的眼泪不声不响地掉进车辙里,被来往的车流碾成薄薄一枚镍币。

  

于是她隔着帘子挥一挥手,像是毫不在意地拂落鬓边一朵花。统帅三军执掌天下,好响亮的一个人,不见见又怎知不是我的福气?女儿就此去了,莫牵念。

  

想来洞房花烛不过是,她倚在栏前念她的月明,他伏在枕上悼他的亡妻。香灰堆成无爱的性,烛泪凝作冷香的坟,醒时梦一场,相顾两两。

  

武昭嫁过去的那几年,好像被水溺死了一回。先是肺腑间闷疼,像钝刀子在身上乱斩,然后周遭静得像荒冢,一轮冷眼一样的月格在窗户上。一切感情扔在这里都是要死的,爱是条蠕动的黑蛇,慢慢沤出团团内脏似的麻木来。

  

太静了。

  

她得自个儿救自个儿。

  

夫人的位子一直空着,次一等还有好几个姐姐,往上看一眼望不到尽头,难如登天,但不被想起也就等同于有大把时间独处。藏书阁和花园是她最常去的地方,她整日整夜地翻阅那些书,像是蛰伏着等待来年春天的一粒纤韧的种子。于是她又一点一点把自己从泥淖里拔起来,外头滚一身青,内里艳艳地红。

  

一日午后,武昭折了信纸,正待以火漆缄口,奈何耳边一直闷雷似的响金属相击的声音,熔胶淋歪了,烫坏了字,得再写一封。她啪地搁下笔,去寻那不安生之处。

  

武昭怒上心头,一时也忘了礼数规矩,门虚掩着,她掐着腰就进去了。柳眉一挑,银牙半咬,含了满口连珠碎玉,正待启丹唇。房内那人却连眼睛都不抬,半截鼓槌掐在手里,发了狠地把踩镲踏得震天响。小孩还没到青春期,整个人有种脆弱而阴冷的气质,瘦弱,易折,阴狠,与那些“乖巧友善”的评价不相衬。她发了梦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孩会着一身黑衫坐在房间里敲架子鼓,眼泪也不擦,被泪水和酒精呛到乱吐。

  

五年前白琅凝玉一般的男孩子,此时像一柄又薄又凉的软剑,还没开刃,出鞘时先伤人后伤己。

  

他的房间已全然变得不认识。白石作的顶,雕花一丛一丛自顶上漫下来,大理石造的门柱,直直地戳着天花板,仿佛就顶天立地了。桌子是自英国来的木头,连尖角处都打上金,左案上摆着法国香薰,香水味挤得边上的黄铜留声机摇摇欲坠。右手边是一架硕大的三角钢琴,夸张、滑稽,能看得见红棕色琴箱下根根分明的弦和槌,像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解剖床上,毫无保留地把心肝脾肺都敞开给人看。琴上支着空空的白瓷缸,焦枯的藻在五线谱上描出细细的痕。

  

他在杀他自己,刀刀斩得精疲力尽。

  

她走过去,在那把掐金古琴的弦上伸手一拨。

  

别动。他从喉咙里碾出点威胁。

  

“久别重逢,你还记不记得我?”

  

他这才抬起头来看。

  

不记得。他说。

  

“那便只作初见。”她笑笑,“我姓武名昭,昭昭日月。”

  

二、

  

转眼已过七年。

  

流火之月,暑气压得浓重,生生把几叶兰花给逼进尘淖里,蔫蔫的发了灰。李明达死在她母亲死的那个月的最末一天。

  

李治站在雨里,用眼神去探慰那小小坟头上的一株铃兰草。雨浇翡叶,还未开花就零落成泥了,茕茕碧色,给风碾作似有似无一缕烟。

  

武昭撑了一把七十二骨的黑伞,踩着水走到坟茔面前,皓腕微垂。

  

铃兰草是要死的,为它举了伞亦无用。可是不替它遮一遮,心里难过。

  

“你来作什么?讨好我父亲也不必用这种法子。”说不清,无端端就是想刺她一句。

  

“为一株草。”声音潮潮的,也像浸了水,“她喊过我一声‘姊姊’。”

  

姊姊。

  

当时你若说是为我撑的伞,那就什么都完了。可你却说只是为了一株草。

  

三、

  

迟日贪欢,酣眠不知昼暖。

  

老爷今日宴客。钟鸣鼎食之家,恭肃严整之族,满屋的人都敛声屏气,或低眉垂眼,或故作矜持,独武昭一人娉婷袅娜地走进门,带点晴丝摇漾的意思。

  

夫人长孙无忧喜静,偏爱水色烟青,穿衣也不似一般贵妇爱裹玉镶金的都穿在身上,她说那些东西看着就吵,俗了。于是府里众女眷都比着一个赛一个的穿得淡色,看多了浮泛得很。但武昭不顾,她爱着一身红,红得招摇,红得肆无忌惮,身若云出岫,腰似柳叶摇,撑一副飞光潋滟的媚骨,折旋款款至他面前三尺,盈盈落一句,今日可看书?


像给火舌舐了一下。

  

李治素来不喜赴宴,尤其厌恶席上相互吹捧,醉后脑满肠肥之态,于是借头疼为由,回房讨个清净。

  

打开琴盖,一首弹了不知多少遍的《The Swan》今夜却磕磕绊绊捋不顺,撞键撞得一塌糊涂。他心里老是想着刚才她看他那一眼,就像多年前她在他琴上那一拨,非勾非挑,却让人一着不慎就颠倒神魂。

  

“怎么,不请我进去吗?”武昭笑吟吟从窗子那儿朝里望。

  

月亮伏在窗棂上。

  

“有什么事吗?”他问。

  

“不是头疼得紧么,我来替你揉一揉。”

  

一句话叫人胆战心惊。又心旌摇曳。

  

“逗你玩儿的。不过是来替你解闷罢,谁知少爷不领这个情,一曲《天鹅》弹得我以为天鹅发了疯。这不挺好的嘛,那我可走了。”她作势要走。

  

“别走。”他一急,伸手抓住她一截手腕。“我不会弹,你教教我。”

  

“你找圣桑【1】教你弹去,”她瞪他一眼,挣开他的手,却往里走去,“我可不会您那些个洋玩意儿。”

  

“谁不知二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?可否赏个脸,授我一枝春?”

  

“亏你还是李家少爷,怎的连辈分都忘了?论理,你该叫我……”眼睛还笑着,忽的就止了声,“失言了。我教你便是。”

  

一首《La Fille aux Cheveux de Lin》【2】,密林转出一片湖,牝鹿低头去吻月光,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走在丝绒似的苔上。亚麻色头发?分明是黑发黑眸,她往那里一站,轻飘飘看他一眼,罔顾人伦就罔顾人伦。

  

武昭像是也有些意马心猿。她在弹最后一个音时尾指误压了另一个琴键,还未等弦槌相撞发声,便轻巧地回到正确的白键上。

  

她回首,“都道‘曲有误,周郎顾’,我错了半个音,不知九郎你顾不顾?”

  

还未等他细想这句话有几分虚几分实,她便飞红了脸忙忙掩口,改问“你可读那西厢?”

  

月色溶溶夜,花阴寂寂春。他随口吟了两句,看到她眼里跃跃的神色才觉出这句话的味儿来。今晚怎么说什么都好像附了层意思上去?

  

“我自是那‘倾国倾城貌’,你可是那‘多愁多病身’?”

  

再聊下去就没法收场了。李治寻个借口,说他得了两张戏票,正缺个懂戏的人,便邀她同去。武昭往回廊上走,笑说那可得是新鲜戏,张生崔莺莺的可不了。

  

老爷谈完公事,现正在客厅坐着看报。他夹了一根“乌普曼”,从厚重发白的烟雾中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。

  

李治很规矩地站定了,并很庆幸看完戏后和她在前厅门口就分了手。

  

“雉奴,听王伏胜说你出去看了出西洋戏?叫什么《俄狄浦斯》的。可有什么来头?”雪茄在烟灰缸上磕了两下。

  

李治心里想着事,“那张生,始乱终弃,薄情寡性,金风玉露一相逢,却是薄命女偏逢薄情郎……”说出来的话也牛头不对马嘴。

  

“你这孩子,平时不是最恨这些讲才子佳人的吗?说它们净是些落于窠臼的东西,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玩意儿。我问的是你今天看的西洋戏。”

  

李治作一副茫然后幡然梦醒的神情,向他爸胡诌了一段莎翁写的故事,给罗密欧与朱丽叶安上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的名姓,心想,要是底比斯皇后真是朱丽叶就好了,俄狄浦斯作罗密欧,中间就隔不了那山海一般不可跨越的东西。洋人不拐弯抹角,不搞那些弯弯绕绕,生也利落,死也利落。弑父娶母,好令人瞠目结舌的四个字,听着可怕。最阴暗最龌龊的东西,洋人竟然摆开了放在台面上说。他们可不讲什么纲常伦理,条框规矩也全都乱了套,做便做了,轰轰烈烈演一回,管他是出悲剧还是喜剧。

  

这样一想不免先惊得自己起一身冷汗,后背发寒。

  

家宴上同样不自在的还有武昭。她坐在离他父亲很有一段距离的右侧,支着肘,右手拨弄着左腕虚虚悬着的白玉镯。衣袖滑落到弯处,露出长长一截臂来,上染一指无意蹭上的胭脂痕。似两朵碧桃花,飘飘悠悠落在浸过清水的冰玉上。

  

李世民示意李治祝酒。瓷瓶搁在右侧桌角边,武昭一低头就能嗅到酒香。她不看他,只用指尖将瓷瓶推递给他。

  

李世民喝得半醉了,他在儿子的贺词里摇摇晃晃站起来,端了一杯酒,一边饮,一边用眼珠缓缓轮过所有人的脸。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他把酒举到众人眉上。没人敢出声多嘴一句这是暮春了,英雄的脸隐在暮色里,但獠牙仍能剥皮拆肉。

  

于是所有人也就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,是俯首称臣,求他垂顾的姿态。许是武昭这双眼睛太过浟湙流光,她既不示弱,也不装出柔顺,就像那天驯烈马一样,直直地望进李世民眼里去。

  

李世民盯了她半晌,说,你来。

  

那边投来一束狼一样阴恻恻的目光。

  

做到一半天边滚起了雷暴,电火劈下来,恰巧落在电桩上,半个城的灯都熄了。李世民没了兴致,背过身去睡觉,白光忽闪忽闪,落在他身上像是覆了一层雪。胸腔一起一伏,那里面装的都是江海一样的大事,山河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。天黑尽了。

  

武昭轻手轻脚地起了身,绕过蜿蜒得看不到尽头的回廊,走进自己屋里去。整个府都沉在墨里,她房内却烘了一豆赤橘色的暖光。

  

那人慢慢回过身来。

  

他的脸一半映在烛火里,一半藏在夜色下,落拓着,眉骨沾了灰。他说停电了,丫鬟偷懒,早早地睡了,想着你屋外有方寒潭,下雨不好走,便拿了点蜡烛来。很多年没进过库房,拣几根蜡烛而已,没想到橱柜矮了,碰翻几个箱奁,蹭了满头满脸的灰。让你见笑了。

  

武昭轻轻伸出手去,仿佛是要去拢那点光亮,可在离他眉尾两寸时忽然停了手,惶惶地,抚一匹绸似的向下细细地描烛影橙金的轮廓。她用指尖拭净他眉弓上的灰,颤颤地自鬓角抚到颧骨,像一枚失魂落魄的吻。

  

她说,它就要灭了。

  

李治上前一步,烛影乱得像呼吸。武昭推开他,后退几步,含了满眼的泪跑出去。他看到她臂上那点不小心蹭上的胭脂已全然晕作一片,红成手指用力箍过的湘妃痕。烛泪滴下来,烫在他的指腹上,李治失了手,蜡烛跌在地上断成几节。

  

屋里屋外都剜心折骨。

  

第二日,武昭照例到李世民书房替他整理文件资料,李世民呷了一口茶,写备战计划时不紧不慢地说,听说你最近和雉奴走得很近。淡淡一句话,没半点询问的意思。不等她否认,说他们做得最过的也就是坐在床沿上聊天,李世民又提笔去写下一张,说道:“这两年都不会太平了。我给英格兰的威尔逊先生写了信,叫雉奴下礼拜就过去读书。你让他准备准备。”

  

白日里李治都在学要接手父亲的位置就必须学的东西,晚上才像往常一样,绕几条回廊,穿几片林子,从偏门走进武昭院里。

  

前厅竖了一块帘子,在光下影影绰绰地透出女人的影子。

  

“别过来了,就在这儿吧。”

  

“是不是有人到父亲面前说闲话了?对不起,昨日我不该……”

  

“不该什么,你什么都没做。你父亲让我知会你,下礼拜就要送你去英国念书了,叫你准备准备。”

  

“我不会去的。”

  

“你要走的。”

  

他说,我去跟我父亲说,我们之间没什么的,他会信我的,你别这样。他吸一口气,声音几乎咬牙切齿了,他说,我们之间有爱的,他认不认,我不管。我在九岁和十七岁时死了两遍,是你让我又活过来了。

  

可我是你庶母。

  

我偏要你作我妻子。

  

“我问你,你跟不跟我走?”

  

帘子那头簌簌发颤。她只说,少爷,您累了,说胡话了,早点回去歇息吧。

  

捱到第二日晚上。庭内古柏森森,满地溶溶的月光。李治从远处走过来,手里拎了一袋子金鱼,在灯下粼粼地闪光。

  

“送给你。”他说。

  

我以为你早忘了那金鱼。我第一次来到你们家,看到的除了人之外的第二样活物就是金鱼。你说它们也是爱玩的,只是太静,人们既不知晓也不愿费心去看。后来我知道你们家当家的男人是松柏,枝繁叶茂地抻到天上地下,是神话一样的人物;可你们家的其他人就是金鱼,就是松柏下的几枝花,树长到天上去,鱼死在白瓷缸里,花死在地底下。那滋味不好受。你送我金鱼,是要看着我在这儿像鱼一样被闷死吗?

  

“我不要。”

  

“我再问你一次,你跟不跟我走?”

  

“我不会跟你走的。”

  

我不信,你打开帘子看看我,你会跟我走的。

  

武昭掀了帘子,以十四岁洞房花烛夜时自己扯下盖头的姿态。她喊道,你要我怎么看你?你别以为我能够爱你,你也别觉得你可以爱我。陨玉摧珠一样的声音,牙面上晕一层血色。

  

金鱼轰然落在地上。而李治头也不回,身后是乱琼碎玉一般的月光。

  

四、

  

李治十八岁留洋,李世民送他到码头上,用力拍拍他的肩,说,回来就长成了。

  

李治站在甲板上,前面是碧涛万顷,头顶茫茫一片天。他穿了西装打了领带,内里衬衫领子合起来,雪亮。

  

英国天气阴湿,什么东西都冷得像生铁。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就下起雨来,满世界都擎出一把把黑伞,只有蘑菇一样长出来的电话亭还有点火焰样的颜色。他在大多数时候想的都是万里江山般的事情,只有跟父亲通话时会偶尔说起小时偷溜出去看过的皮影戏,耍脾气时摔烂的劳力士,从左数第四棵树下埋的玩具。有时他也想起那几条金鱼,赤的黑的,肥的瘦的,在他脑子里只剩模模糊糊几滴影。六岁时他养的第一条金鱼撑死了,他哭了好几天,父亲抚他的发顶,只说,一条鱼而已,死了便死了。

  

到英国后他再没养过鱼。

  

回国那天只有舅父来接他,他说,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。李治沉默地走在舅父前面,回头看到舅父身后是沉沉一片山。他父亲留下的那些官也着黑衫。

  

三几年,李世民去世,李治刚回国,武昭遁入空门,李家树倒猢狲散。

  

五月二十六日,新任少帅去寺庙上香。求的是河清海晏,祈的是国泰民安。外面正风雨飘摇,日本人打进城里,伏尸百万。寺里静悄悄,比丘尼诵着梵语,石阶上一片青。

  

李治站在院里,抬头是棵小叶菩提,枝叶扶疏地升起来,密匝匝漏了一地梅子似的日光。乱世香客少,寺里冷清,他隔着一丈闷青的浮光和住持两两相望,老尼慧眼,只一言不发地向外轻轻一点。末了合掌颔首,摇头叹叹。

  

武昭跪在蒲团上,面前是低眉菩萨,怒目金刚,俯首去拜了,起身时头顶是弥勒上生兜率天。

  

李治上前两步,立在殿前,见她抬头,从檐下慢慢看他一眼。

  

他说,此番回国,本不该来这里,可是我忍不住。

  

他说,你知不知道,外面发生了许多事。

  

武昭剪了短发,所有风情都藏在缁衣里,她敛息垂目,用翻经似的声音讷讷道,此处是佛门静地,施主若无别的事,便请回了吧。

  

他说,此处佛门静地,我却看到你席下藏了一把剑。用来杀谁?斩谁?总不是拿来自尽的。她心里暗潮汹涌,面上波澜不惊,说,施主,你看错了。

  

我不会看错,他喊道,我看到你写看朱成碧,落泪沾衣。煌煌文绮,华采若英,情真意切,绵绵无尽。我知道那是写给我的。

  

她失声道,你又怎知那是写给你的?神佛在上,你莫要狂言妄语。

  

好,他说,那你敢不敢对着这漫天神佛,菩萨罗汉起誓,说你从未爱我。

  

摔琴断剑一般的声音,武昭心头一震,眼中光华全乱。她咬着牙道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爱你等同于爱什么东西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冠冕堂皇的面目下埋的是些什么。乱世枭雄,为民请命,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,哼,都是些做给天下人看的假面具。你祖父劫人江山,你父亲杀兄戮侄,你表兄逼弄父妾,你哥哥狎戏娈童,都是李家的好儿郎!天下人的救世主!而你虚情假意,面慈心狠,是我最不齿的伪君子。

  

是,他说,你知道我们家最磊落的罪恶,但我也清楚你与我是一条道上的人。先前我以为你会是沉底的鱼,是闷杀的花,但你不是,你是栖身青柏的凤凰,是虚伪混浊的世道里最晔晔煌煌的一个。至于那三纲五常,人伦规矩,我们管他做甚?万世万代都只知夫唱妇随举案齐眉,没见过日月同辉乾坤并寿,我们来开天辟地一回。

  

他去执她的手,却生生拽下一只白玉镯。武昭站在那儿,失了魂魄般的,凄凄一朵白牡丹。

  

此时云敛晴空,风吞残霞,经年一别,再逢却是玉沁甘泉,牡丹含露。

  

半晌,李治方问,“久别重逢,你还记不记得我?”

  

她说不记得。

  

“可是我记得。”李治笑笑,“昭昭日月,何时可掇?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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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

  

【1】圣桑:夏尔·卡米尔·圣-桑(Charles Camille Saint-Saëns,1835-1921),法国钢琴、管风琴演奏者、作曲家。

【2】《La Fille aux Cheveux de Lin》:译名《亚麻色头发的少女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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