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与里拉琴声

写手(冷圈版)

与君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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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
“小青,你要是勤加修炼,很快就能变成人了。”


彼时她正在梳妆,柳眉杏眼樱桃口,开口清泠泠撇下几朵笑声,却似流泉溯飞花。七百年的道行能呼风唤雨,颠倒晨昏,抑能毫不费力地化成人形。而我不过两百岁,腔子上堪堪能化出一颗美人头,后是纤长脖颈,莹润双肩,再往下便是一身青色硬鳞裹着颀长躯体,蛇尾款摆,怒时一尾横扫劈下,方圆百里内草树歪伏,雀鸟惊叫着飞去。


我叫岑碧青,是姐姐起的名,她说我尾上青鳞岑碧若翠玉,甚是好看,便叫我小青。我那时尚不懂什么是玉,但我喜欢姐姐唤我时眼波回环微澜转,烟色清雨两边生。


数百年前我的年纪还跟杭州初春柳絮一样轻,荒年大旱,林中可食之物殆尽,我仗着比同类粗个几围长个十几尺,便贸然向悬崖上盘根错节的村寨游弋而去。谁知这村庄恰是一个捕蛇村,村中人无论男女,从会说话起就会使刀子,从会走路起就能拉弓弩,我不多时就被插//住了七寸,扔在寨前奄奄一息。村民们说从未见过我这样大的蛇,定要扒蛇皮挖蛇胆取蛇毒,送进宫里当做祥瑞献给皇上,或能免了来年税钱。


我躺在地上艰难呼吸,心里还想着到手的那只羊。不过拿了他们一只刚足月的羔子,还不够我垫垫肚的。人类真是可恶。


姐姐就是这样向我走来的。


她着了丝罗襦裙挽了望仙髻,一身素白,唯半挽云发上簪了一支翠色骨钗。她走在饱浸我脏污妖血的潮润泥土上像是行于青玉地面,足尖轻点,身若云出岫,背后是落霞卷残阳,眼中无尽莲华色。


她捧起我的软烂躯体,触上我皮肉翻飞的七寸,我想,最后是死在这种人的手里,也算是有个好下场。女人,尤其是美丽的女人,在用这样一双描黛眉点绛唇染胭脂的手剜去蛇心剔除蛇骨的时候,应该不会像村野莽夫一样毫不留情。


再次醒来时我正卧在一个幽邃山洞里,七寸的伤口将愈,满身血痕半消。我该不会是已经死了吧?心下一顿,便往洞壁退了半步,却碰上了一段柔若无骨的冰凉身躯,猛一抬头,正是那天捧起我的女人。我冷凝的蛇的眼珠上显出错愕的神情——如果她能看得懂蛇的表情的话。她见我如此反应,只略略叹一口气,腰下衣袂翻动,露出一条莹白辉耀的尾巴来。


我竟未看出她也是一条蛇!


能将妖气隐藏得连我都不察分毫,定是有五百岁以上的道行。我大惊失色,落入同族的手中更加恐怖,她必是要炼化我的妖灵来为己用。白衣女子,不,白蛇见我戒备,只将自己身世道来,说我从未害人,三片护心鳞让我命不该绝,她搭救于我皆因善心,心存善念则为人类所具。善是何物?做人有什么好处?她看着我出神,目光却透过我,说像我这样才将两百岁却身形大若巨蟒的蛇实属罕见,只是我元神未定,混沌未开,不如跟随她修行,日后定成大器。好罢,我虽是妖也懂得恩仇,这条命是她救的,便伴她左右偿还恩情。


忽的,她半歪着头对我微微颔首,柳眉弯弯,唇角也弯弯,这便是笑吗?我呆呆看着她。


“你呀,真是个可爱的小妖怪。我名唤白素贞,你就叫我'小白'吧!”


(二)


三百年不过从唐到宋,山河影转,雨打扬尘。等我能化成人形时,早已换了人间。


我趴在莲池边上看到自己幻化的真容后,差点瘫倒在地。


“怎么了?!”姐姐急忙扶住我。从不显露的腹足成了十个尖尖细细的指爪,怕是连猎物的喉管都撕不破,坚硬鳞片覆裹着的蛇的身躯成了白弱无鳞的女身,当被豺狼咬住了我可怎么办呢?尤其是那跟了我五百年的蛇尾,分作两条毫无用处的“腿”,从此连爬行都困难。我哭丧着脸说要变回去,姐姐却笑着点我的鼻尖,你瞧你瞧,青儿成了这样一个美人,将来不知会勾住多少男人的心。


“什么是男人?”我问。姐姐思忖半晌才开口:“那是一种——叫女人伤心的同类。”【R1】


会叫女人伤心,那我为什么还要勾住他?搞不懂。


“姐姐,若是有'男人'敢叫你伤心,我定不会放过他。”


姐姐被逗笑了,她把我揽进怀里,指骨缠上我的发尾,纤手顺着我的面颊往下抚,我正等着她像往常一样与我嬉戏,她的目光却又飘向远方。姐姐喃喃自语: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心郎……”


“姐姐——”,我不满地化出蛇尾去缠她的腰身,用双手去勾她的脖颈,她终于回过神,眼里是一种奇异的坚定,“小青,既要做人,便要去尝一尝那七情六欲。和我一起去人间吧。”


要去多久才回紫竹林呢?


我也不知姐姐为什么铁了心要做人,我也不晓何为姐姐口中的七情六欲,只是姐姐唤我,我便陪她。


于是我们来到人间。姐姐是为了七情六欲,我是为了姐姐。


(三)


两条蛇相携入红尘,仿少女簪花,看商贩招客,嗅书院墨香,听善才抚琴。我们走遍山川河海,阅尽人间百态,黄昏又黄昏


一日走到一处寺庙,匾额上以飞白体题“金山寺”三字,寺院内烟火缭绕,一群和尚正敲着木鱼打坐诵经。我倒觉得这一群和尚有意思,他们只口诵佛经,手捻念珠,跟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情,仿佛不知人间的喜怒哀乐。


有一位身躯伟岸的僧人居于正中,他端坐莲台之上,手持禅杖,袈裟半披,往上是僧袍遮住的脖颈,面上佛光满庭,一颗金刚珠半没额间,好一尊不喜不怒的鎏金白瓷。是真的不嗔不痴无情无欲么?有趣,我起了捉弄他的心思。姐姐看我目不转睛,却是会错意,柳眉扬起,用手指在我额上重重一点,少见的严肃神态,她教诲道:“你看中哪个男人都行,千万不要看上僧人,尤其是中间那个道行很高的。僧人没有凡人的感情,你开化之后,爱恨嗔痴怨苦无尽,由不得你。”


什么男人,什么僧人,我连人都不屑。那么姐姐,你又是倾心什么样的男子?


我很快便知道了。


诗曰: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?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暖风薰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


那日西湖夜色,刚建成的苏堤映波锁澜,长桥卧雪,满月犹照阑珊树影,寒灯却映五色鸳鸯。姐姐借了蓝衣书生一把八十四骨,紫竹柄的好伞,他便要向姐姐讨这么一段情。多么贪心!我分不清是书生贪心,是姐姐贪心,还是我自己贪心。


三人共坐一条小舟显得那样拥挤,我负气跳上另一条,便成了姐姐与书生二人四目以对同坐一条。


姐姐胡诌了一段凄苦身世,又略施法术,四周登时烟雨迷蒙,小舟摇摇晃晃,姐姐欲倒未倒,佯作受惊。这舟也可恨,小得不容人转身,书生伸手去扶,姐姐便软倒在他怀里,秀眉微蹙,似西子捧心,云鬓半偏,若楚女含羞。书生哪禁得起眼前风月,昏昏沉沉道出名姓,姓许名仙,家中排行小乙,自幼父母双亡,只谋得药店营生,年方二十二,尚未娶妻。又晕晕应了明日来白府拿伞,姐姐执了他那柄紫竹好伞与他并立船头,而许仙木头似的杵在那里,两眼空空望向雨,口中只念圣贤书。该死的书生,竟不知看人只看雨!我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,本欲一掌劈了他,看到姐姐痴痴叫着“官人……”,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快乐——和我在一起时决没有的高兴神色。我深吸一口气,疾步走到许仙旁边,细着嗓子作出连我自己都惊异的甜媚腔调:“公子,请明日到箭桥双花坊来拿伞,巷口的那户人家就是了。”姐姐赞许地看了我一眼,又拉着许仙的袖子依依惜别了几回才肯放他离开。


许仙走后,姐姐和我回到施法凭空变出来的“白府”,忽而看那雕梁画檐,忽而伸手抚上自己的发髻,似是怕珠钗歪了。


修行千年的白蛇一朝神魂荡漾,她那双脉脉含情桃花眼中仍映着莲池,却是春意缱绻。我心头一紧。


她自顾自地说着话:“妾本无欲自簪花……我看上了那一朵,心中不说,郎便替我摘取,簪在我发间……他竟知道我想要什么,他总是知道的。”


“我替你摘取不行么?”


“小青,你不懂的。”她摘下那枝花,“那是有情人的做法。”


“我和你不算有情人吗?”我急急问道。


她扑哧笑了,“我和你怎么能算有情人呢?有情人是郎情妾意相互倾慕,见了对方便欢喜呀。”


“姐姐,我和你没有'情'么?你难道不再喜欢我?” 可是我也见了你便欢喜,又岂止是欢喜。


“我怎会不喜欢你……哎呀,你不懂就是了。”姐姐,你没有答我。


姐姐绯红了双颊,逃似的回房去了。


(四)


“小青,你暂且避一避。”姐姐搽了新的口脂,“官人就快来了。”


是他来我们的住处,为何要叫我避一避?“我不要,他要是衣冠禽兽伪君子要对姐姐行不轨之事,我定扒了他的皮。”我横抱手臂,斜倚在门扉,“或是现了形,吓他个屁滚尿流。”


“青儿,就算是为了我,求你到外面去消遣一会儿吧。”姐姐央求道。罢了,就算是为了姐姐。我应了声,心不在焉地朝门外走去。


与许仙撞个满怀。


真不知姐姐图他什么,色相?长得也不过如此。恶狠狠盯了他一眼,三两下跃过房梁,往西湖走去了。


一个时辰又三刻,西湖周遭被我走了几十个来回,薅秃了一池莲花,我终是忍不住回来了。


正是:心猿意马驰千里,浪蝶狂蜂闹五更。


拿一个天杀的伞,至于要他进里屋么?我压着怒气站在窗外,亲眼目睹了什么叫“拿伞”。屋内红烛摇曳,暖玉生烟,我看见姐姐在别人怀里百媚千娇。面若夭桃绽,身如柳叶摇,泪光点点,细腰款摆,沉浮中渐入太虚。谁抵挡得住姐姐这样的女人,谁有蛇的腰肢那般柔软曼妙?


我失魂落魄,不知那晚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在西湖堤上的。


残云未消,一弯冷月匕首似的把天空破开,天空同样也划开它的,便只得淌出澄黄浆汁,可怜地挂在榆木尖上,空荡荡剩一具皮囊。湖中莲花也将谢了,根//部没入淤泥,连花香也近散去,半软弱半倔强地垂在水里,不知是在可怜我还是可怜自己。


从此许仙叫她“小白”,而我从未叫过姐姐的名字。很快这称呼就变成了“娘子”,西湖边上高高挂起了“保和堂”的旗旌,神医白素贞每日于帐中治病救人,药到病除,妙手回春。


(五)


许仙不是个好男人,他在我眼里甚至都不算是个男人。


贪了女色又贪钱财,偏又信那神鬼,道士两句话便教他生疑,鬼鬼祟祟拿了镇妖符纸放在姐姐与我的枕头下。这点技俩能奈我何,但令我愤怒的是他竟不信自己的发妻。我提了剑要杀他,被姐姐软声拦下,“相公他也是心忧我。”


如此五次三番,最后来了个金山寺的和尚,法号法海,手持金漆禅杖,脚踏青色祥云,赠许仙一串佛珠,又教他一个决,在端午节时在青白两蛇面前念咒转珠,便可逼得她们现形。僧人慧眼,离去时点化道:“因爱生忧,因爱生怖,若离于爱,何忧何怖?”【R2】


许仙诓我姐姐饮下雄黄酒,她岂不知这酒的来历?姐姐千年道行,又怎惧区区雄黄?只默然接下酒饮了,眼底难掩哀戚。许仙在看着她饮酒时如临大敌,手中悄悄攥紧念珠。


“相公,你不信我?”


“娘子,我只是听那妖僧说娘子……被蛇妖近过身,故出此下策,望娘子海涵。”


嘻嘻拱手一笑,毫无悔意。


“你怀疑我是妖。”


“不不,娘子,天色不早,我们且歇息去罢。”


“我要你在佛陀前起誓,可好?”


“咿,青天白日起什么誓,我对娘子的情意,自己知道就行了。”


姐姐站在庭院里,淋了满身月光。


我在百年前就说过的,若有男人敢叫姐姐伤心,我定要他死。


心中默念,雌雄宝剑中的一支已握在手中,飞身暴起,剑尖直指许仙软弱的脖颈。我要挑破他的细薄胸腔,扒却书生这道貌岸然的皮囊,在色欲贪欲间找寻他对姐姐的真心。


剑横在许仙项上,只一瞬,有什么快了我半步,颌下寒光一凛,鲜血浸湿了剑身——是另一支雌雄宝剑的——为了一个或许爱过她但不再爱她的男人要亲手先杀了自己的妹妹,我的姐姐。


她剑尖一错,挑过我的剑,教我架在她的白皙脖颈上,自己闭了眼往里一送,我的剑也同样划破她的颈。


“为什么?因为你那可笑的'情'么?”


“小青,我不想伤你。你不懂。”她的声音和握剑的手一同簌簌发颤。


“我是不懂。我不懂你为了他做小伏低,纤尊降贵,我不懂你就这样丢了千年道行委身于他,玉体横陈!”


她任我骂,不作辩解,二人就这样架着剑,谁也未动分厘。可笑,你我曾执这雌雄宝剑共同御敌,如今却将剑格在对方的脖子上。


你怎会爱上这样一个软弱无能,有心无力的男人,就因为他是人,就是因为他是温热的,就是因为他有情?


石像冷,我也冷么?


姐姐忘了我修行多年,遁入人间也多年,早已不是当初那元种未定,混沌未开,不识红尘世界七情六欲的青蛇。


“小青,我怀了他的骨肉。”她睁开眼,泪便淌下来。


什么?!我犹遭雷劈,所有怨气怒气都被斜斜一刀斩断,手中剑当啷一声坠下白玉阶。姐姐,你为何救我,为何不在当时就把我劈死?你对我终究是毫不留情。


姐姐的剑也落在地上。她紧走两步,想来执我的手。


我深深看了她一眼,一步一退,伏身叩首三次,起身再拜。


就此别过。


(五)


“留人不住,醉解兰舟去。一棹碧涛春水路,过尽晓莺啼处。渡头杨柳青青,枝枝叶叶离情。此后锦书休寄,画楼云雨无凭。


姐姐是不会知道我也读诗词的。


我是没有感情的妖,那我对你的感情又算什么?我给不了你温暖,也不过是翻来覆去在纸上写,“爱憎会,怨别离,求不得”。我回了紫竹林,随便找了个安身的山洞,洞中凉气郁结,凄神寒骨,我想我冷血无情,自然也是不怕冷的。


我在紫竹林里做回蛇妖还不足一年。


恰是惊蛰,白蛇产子。


那也是一个黄昏。


金山寺寺裹金山,西通极乐,殿宇栉比,亭台相绕,橼摩栋接。庙宇内檀香缭绕,隐秘的对话止于天边一抹残白,剑气暴溢,寺体震荡。


法力消了大半的姐姐赶去救她害人害己的丈夫。


昔时我随她上昆仑盗灵芝草,今日亦随她持双剑凌空救许仙。


“姐姐!”


她回头,阔别一年再相逢的惊喜在她眼中存了不过一瞬,便意欲抽身。我用了几分力压上她的清瘦肩胛,“别去,你会死的!”


“我甘愿舍命救他。”小青,你不懂的。她再未看我,以奔向广寒的嫦娥一般的决绝姿态拂袖而去了。像是从前的许多次一样。


爱恨嗔怨隐于喉间不发,面上也未显露几分,我早已深知这人情世故,人间规矩。


“今日惊蛰,蛇虫横行。我们姐妹两条蛇,一起掀翻这金山寺!”


那便水漫金山。


“万法无边,终有尽时。求而不能,求而不得。”


说我还是说她?


法海仍是手持禅杖,袈裟半披,额间天眼大开,只听一声暴呵:“般若巴麻空!”我与姐姐挑起的惊涛骇浪竟被他的袈裟直直截住,经文破空,佛光漫天,两条蛇的丑陋原身毕露。


法海合掌,一座金光爀爀的塔出现在我们上空。“我为佛法收了她。青蛇,我不伤你。”


“法海,你自己色戒杀戒都破了个遍,有什么资格降妖除魔?”


“佛法无我,佛法常在。善哉,善哉。”说罢又道:“许仙,你已剃度,岂还在留恋红尘世界?还不快退到我身边来,否则连你一起收在金钵里。南无阿弥陀佛,你现在脱离苦海,得到超度了。”


“我佛慈悲,大慈大悲……” 许仙连滚带爬地退到了法海旁边。


“大威天龙,世尊地藏!大罗法咒,般若诸佛!”,法海念动咒语,雷峰塔铺天盖地向我们压来。


姐姐将髻上骨钗唤出,勉强可挡这摧山之势,谁知不过撑了转瞬,金刚经在头顶念诵,骨钗尽碎。


“这一切因我而起,我不怪他,求你把这孩子交给他。”左手白袍下,露出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孩来。姐姐啊,你到最后想的仍然还是他么?


“不,我不要你走!我要把你救出来!”我飞身向前抓住她的手。


“ …… ”


你说什么,你说什么?!我五感尽丧。


那天惊蛰,满天花瓣,我只抓住姐姐的一缕丝带。


“发配杭州,永镇雷峰塔下。”姐姐随这句话一齐逝了。


(六)


「四恶道。地狱、饿鬼、畜生、修罗道,

    修罗道,六道之一。

    世间众生,我执念重,多嗔好斗,坠入修罗道。」


下坠。


姐姐,你说人间有情,难道妖就无情么?

你可曾看过我一眼?


“姐姐,你爱我么?”

“我怎会不爱你。”

“你更爱他。”

“不,不是的……”

“我要你像爱他一样爱我。”

“小青,这是不一样的。”

有什么不一样?我只不懂。我们相伴五百年不是情么?


我没有听到姐姐最后那句话,无非是让我不要为难许仙罢了。


初到此地,我以为自己也被吸进了塔里,张嘴便喊“姐姐”。踌躇片刻,终于喊出一声“小白!”,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。


我入这修罗城三天,法力被禁锢住,先被牛头马面打又被罗刹女追杀,要多惨有多惨。幸而遇到一位姓孙的姑娘,教我射击飙车抢补给,逐步摸索生存之道。


黄昏时分,我们坐在楼顶,看太阳毫不留恋地坠入这座城。我抚上缠于腕间的丝带,道:“不管这修罗城什么样,我都要逃出去,我要去救我姐姐。” 孙姑娘扔给我一听雪碧,挑眉道:“现代的男人都喜欢女人为了他们搞雌竞,你这样的少有啊。上次听说还是在《白蛇传》。”


这是什么意思?我拽住她的双肩。“你别那么紧张嘛,哦,你个宋朝人没听说过也正常,就是白蛇青蛇啊,衍生出了好多电视剧。”孙姑娘解释道。

“你们一千多后的人是怎样说她们的故事的?”


 “先是冯梦龙写的书,后来又有人为她们立传,在现代又拍了好些电影电视剧。大多都是白素贞与许仙真心相爱被法海拆散,白娘子被永镇雷峰塔下,许仙伤心欲绝剃度出家为娘子赎罪祈福,二十年后儿子许仕林中了状元,孝心感天动地,终于救母出塔。最后就是一家人快乐生活在一起的大团圆结局喽。”


 “那……青蛇呢?”


 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要看小说家怎么写了。” 


好个冯梦龙,好个伤心欲绝剃度出家。姐姐,你可知后人将怎样写我们的故事?史书从未记载我爱你。


(七)


修罗之城,须臾之形

生死一瞬,万劫始终


后来孙姑娘死了,罗刹被灭门了,牛头帮占领了全城。我认识了或强或弱,一到紧要关头就逃了的男人,劫起劫落,几度生死。唯一的念头是我不能被那些幽灵鬼怪咬到,堕入饿鬼道,从此无知无识,再不能救出姐姐。


在躲避火劫时我认识了一只白毛狐狸,她领我去见了一湾叫做「无」的水,她告诉我:一入无池,一切皆空。执念也好,魂魄也罢,从此被洗了个干干净净。


在无池里,书生看见的是名利,桃花妖看见的是情郎,我低头,看见的仍是姐姐。


其实又何须无池,我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姐姐的眉姐姐的眼姐姐的唇。


那日惊蛰,满天花瓣。


“不,我不要你走,我要救你出来!”

“……”


(我懂了。)【R3】


世间最苦最怨的事,不过是求之不得,放之下不下。姐姐,兴许你已经逃离雷峰塔,投胎转世了吧,从此再无牵挂。而我带着这一世的记忆,将一遍一遍,又把臂上腕间的执念缠紧。


(八)


与我结伴的蒙面少年一把扯下面罩,我看到那样一张脸。雷峰塔下,风卷桃花,柳眉杏眼,面若白瓷,两行清泪,滚滚而下。


是你吗,小白?


后来的事情变得简单。我与你坐在山顶上,邂逅了修罗城最美的黄昏。


“又是一个黄昏景色,我们一起见过多少黄昏景色?”


乱云飞渡间的太阳,赤色滚烫,烨烨煌煌,要把落霞夕晖连着孤山葛岭一同燃尽,烧得肆意烧得狂放,烧尽痴心妄念,烧得天地一片敞亮。骨笛声顺着巃嵸山气淌下来,聚到你眼里像是一湾甘露,软云飘絮,仙山入海,天灯升起来。像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个黄昏。


无论如何,你在修罗城,我们又能在一起了。真好。


(九)


临走时狐狸送我一句话:劫起之刻,投身之时。但愿这个少了一条尾巴的老东西没有骗我。


我上了粉红色头发蜘蛛精的车,她一爪子撬开汽水,吹了个口哨:“小妖怪,因因果果,缠来绕去,说不清。毅力不足,转瞬成灰。”别以为戴了墨镜我就看不出来,她担心得八条腿上的绒毛都在抖。谢啦,这心中执念我不会放下,不过我不是小妖怪,老娘当年好歹也是揍过法海的。


我进入虚空之境,看到法海端坐于莲台之上,菩提无心,不染尘埃。


因缘纠葛,虚妄有生,若离色空,无上涅槃。


法海合掌,额间金刚珠与手上念珠舍利熠熠发亮,“我之所为,都是为了超度众生。小妖怪,你也该解脱而去,重归轮回。”


“我不需要解脱,我也不需要你超度!”


没了修罗城的禁锢,我感到妖力大增,心中默念,神识便化作一条青蛇,凌空朝法海攻去。那和尚面上无半分失色,口念金刚经,身上袈裟幻化为一只神凤,御风而来,张口咬断了我那青蛇的七寸。


我跌出幻境,你接住我。


春夏秋冬二十载,如此反复无数次,进攻一次,被扔出来一次。终被你抱住。


最后我解下了一直缠在我臂上的丝带,同你的骨笛一起覆在你的伤口,系了一个小小的结。


是情是爱,我不再强求了。


心中四下通透,似浸过清水的冰玉。三千世界,六道轮回,在我眼中终像身上叠裹的青鳞一般清晰。我闭上眼,是西湖夜月,苏杭烟雨,兽脊一样涌动着的黄昏。绵延无尽的莲池,五百年的交缠,在月光漫上来的前一刻像涟漪一样荡开去。


“二十年了,小妖怪,你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我。你何时才罢休?”


“直到我打翻你,直到我推倒雷峰塔。” 直到我救出小白。


摩呼罗迦【R4】,你终于现形了。


大莽蛇神的緇色蛇尾劈风卷日,气浪滔天,那颗人首上白眉一撇,硬生生将自己的蛇尾斩断,化为浸满黑血的檀木莲台,他双掌合十,金丝绣经文的袈裟飞出,又成神凤,直奔我而来。摩呼罗迦,你都心神不定,神识不清了,本能反应还是虚伪。


我记起了姐姐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
“不,我不要你走,我要把你救出来!”

“小青,活下去。”


你唤的最后一人,原来是我啊。


我什么都想起来了。


法力凝成的青蛇呈压顶之势,青鳞暴起,目光灼灼,飞身而上,突兀云天,宛若真龙。


这心中的执念我不会放下,无论多少次被拦腰斩断,剥皮抽骨。


“无论他是何模样,无论他还记不记得我,我都要找到他,因为——我记得。  ”


那么小白,你还会不会记得我。


虚空之中暮云叆叇,波撼寺体,神凤撕咬青蛇的眼窝,青蛇绞紧神凤的咽喉。


初日曈昽。【R5】


(十)


我叫岑碧青,是一条青蛇,栖身在寳祐桥下,哦,你们现代人更喜欢叫它“断桥”。宋人吟诗作对,千年后的人打卡自拍。断桥借伞,棒打鸳鸯,青城山下白素贞,西湖的水我的泪,哎呀,哪里那么多凄美的爱情故事。


这桥年代久远,现已铺上沥青,每日人潮车辆来往,嘎吱嘎吱,搅得我冬眠都不清净。拜托,请尊重一下一只一千多岁的蛇好吗?


西湖边上的老头在吹笛子:“西湖美景三月天哪,春雨如酒柳如烟哪……”


且说禅师押镇了,留惕四句:

西湖水干,江潮不起,雷峰塔倒,白蛇出世。【R6】


我登上了如果桥,走出了修罗城,抽干了西湖水,推倒了雷峰塔。可是姐姐,你在哪里?


吹笛子的老头让我去这些年重建的雷峰塔下的展览馆看看,若是姐姐还在塔底,我不介意再把它推翻一次。


我走过建筑模型,走过数不清的玻璃柜子,走到展厅尽头。解说员的甜美嗓音在背后响起,“在塔里发现了一支骨钗,不是'古代'的'古',是'骨头'的'骨'。它为什么是碎的呢?为什么少了一块呢?现在还不得而知……”


心神大震。


我撞翻一群人,冲到骨钗面前。它缺了一块,表面已风化发白,钗身碎裂,无法复原。片刻之后,我把它偷了出来。自成人后,我还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。


取下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骨笛,将其打开,念力聚散,碎片在我手掌里渐渐成形。


“那天,是惊蛰,满天花瓣,就像现在。我看清了无池中的那个人……”


我看到了你所有的轮回。


那日惊蛰,满天花瓣,骨钗在你手里化为齑粉。西湖水干,江潮不起,雷峰塔倒,白蛇出世。总角小儿耄耋老妪,貌美娇娘俊秀少年,残宋元明民国今夕,即使神识俱散,记忆丧尽,你也拿着那块骨钗碎片, 寻我寻遍六道轮回。直至与我一同坠落,堕入修罗城。


爱恨嗔痴怨苦无尽,我以为放不下执念的只有我一人。


杭州又下雪了。


先是若软烟轻絮,轻飘飘兀自看我一眼,柔得像和风细雨,自天边叙长离之情绘十里合欢,冷香飞上树影。后来是愈积愈多,哼也不哼声便扑棱棱落下去,在树上系了个结。是结是劫?再逃不掉化不开解不了,那便痴缠绞紧,厚重得像你我的执念。


树上系满了有情人挂的寄情结,朔风一吹,红色纱绫漫卷。我也系上一个,是情是爱是欲是念我分不清,便作“长相思”。


湖边的老头又在吹笛子了:“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,白首同心在眼前……”


若是千年有造化,白首同心在眼前。


“小青?”


小青,你还在我身边啊。

我在,一直在,我永远都在。


今日大寒,满天飞雪。那人着了丝罗襦裙挽了望仙髻,一身素白,唯半挽云发上以青色丝带替了那支翠色骨钗。她走在覆了一层薄雪的沥青路面上像是行于青玉地面,足尖轻点,身若云出岫,背后是落霞卷残阳,眼中无尽莲华色。或许不止,那双眼里漾着水光,轻轻晃了一下,盛不住的爱意便要淌下来。那是爱吗,对我这样的一个妖怪也可以有情有爱吗?我又变回了懵懂的小妖怪,那时我才将两百岁,还没去过人间,快饿死时偷了只羊被打得半死不活,被她捡了回去。随后五百年,假装不懂七情六欲,人间规矩,假装不懂我爱她,假装她也爱我。


她的手里也拈了一个寄情结,胭脂色丝巾唱竹林月夜敲南屏晚钟,结上墨迹未干,露出一角。书法承唐继晋,秉北宋四家遗风,上只书三枚小字——长相守。


“小白!”


我在这里。

西湖月夜,苏堤春晓,断桥残雪,雷峰夕照。每一个黄昏,我都在想你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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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R1】:李碧华原著《青蛇》里的句子

【R2】:出自《涅槃经》

【R3】:我的设定是,小青在这里才听见了小白在她在五感尽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

【R4】:摩呼罗迦,即大莽蛇神。《舍利弗问经》云:“摩睺罗伽神者。布施护法性好嗔恚。故受今身。”  这里参考徐克执导的电影《青蛇》,设定为法海原身

【R5】:《说文·日部》:"曈,曈昽,日欲明也。"

【R6】:出自冯梦龙的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》

看的时候太心疼小青了乌乌,本想一心出去后来知道小白也在这里突然就觉得修罗城没什么了,她的愿望好简单,不过是和姐姐再在世间多相依相伴一些时日罢了。冥冥之中觉得他是小白,便舍了命也要救他。小青在修罗城里第一次笑是因为想到了与小白修炼的时光,第一次流泪是因为他不是小白。经历了太多的小青,最后姐姐叫她,她回头的那个微表情,快哭出来却极力嘴角向上,天啊,好想呼噜呼噜毛 

还有在离开了姐姐后才敢叫出她的名字这一点好戳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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